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第16章 第16個修羅場 (1)

關燈
當著玄衣的面, 來者伸手, 摘下了破舊的帽子, 露出了真容。

這是一個年約十歲的小少年,黃玉雙瞳昭示了他魔族的血統, 然而,可怖的是, 他的大半邊臉都爬滿了蛇蛻一樣幹裂的皮。難怪盛夏天還把自己包得跟粽子一樣。此時此刻, 那張醜陋的臉上,交織著狂喜與辛楚,似哭非哭,五官已有些微的猙獰。

看到了有些眼熟、卻已不覆往日清秀的輪廓, 玄衣站起身來,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半步, 遲疑道:“你是……”

小少年踉踉蹌蹌地走上前來, 汗涔涔的手拉住了玄衣的袖子, 激動道:“玄衣哥哥, 我是穆笙啊!你還記得不?我小時候貪玩,天黑後跑出了覓隱,在西朔山裏迷了路,還從很高的樹上摔了下來,眉毛被樹枝鉤破了, 血留到眼睛裏什麽也看不清。若不是你聽見哭聲, 把我扔到魔獸背上帶回村子, 我說不定就回不去了。你不記得了嗎?”

這樁快被自己遺忘到記憶深處的舊事, 忽然被細節清晰地描述出來了,玄衣瞳孔猛縮,定睛一看,果然,穆笙的左邊眉毛突兀地缺損了一塊毛發,取而代之地橫梗了一塊陳舊的暗色疤痕。

“穆笙……”玄衣胸膛起伏,呼吸急促,握住了他的肩膀:“我記得你,你還有個弟弟叫做穆旃。你怎麽會在這裏?其他人呢?!”

“阿旃死了,大家都死了,只剩我一個了。”穆笙哽咽道:“村子出事的那天,我跟阿旃闖了禍,若讓我爹逮到,他一定會把我們揍一頓。所以,我就帶著阿旃到附近的山上藏起來,打算等我爹氣消了,天黑以後再偷偷摸摸地回去。沒想到那天晚上,村子就出事了。”

“你的臉是怎麽回事?”

“我被仙門的箭射傷了臉頰。不知道箭上被做了什麽手腳,我的元丹沒法讓傷口完全覆原,好似一直有兩股力量在抗衡,最後,就變成了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。”穆笙擦了擦眼淚,咬牙切齒道:“但是,這也不算是全然的壞事。自從變成這個模樣後,不知為何,我身上的魔氣淡了許多,隱跡在了嵐城的客棧裏,躲在後院幹活。人人都以為我天生貌醜殘疾,根本沒有人察覺到我是魔族人,我這才能安身下來……玄衣哥哥,你這兩年都在哪裏?”

那天與穆笙擦肩而過時,有那麽一秒鐘,他確實嗅到了一陣若有似無的魔氣。可轉瞬就消失了。難怪!

“這兩年,我一直都在信城養傷。”玄衣心中哀慟,深吸一口氣,把自己這兩年的經歷,以及出現在嵐城的理由以三言兩語告訴了他。

“玄衣哥哥,不用調查了,把我們村子屠個幹凈的……就是赤雲宗!”穆笙的聲音盡是掩蓋不住的恨意:“他們屠村的那個晚上,我聽到了他們的對話,他們是去西朔山獵魔的赤雲宗弟子!”

玄衣渾身一震,拽住了穆笙的衣領,厲聲道:“此話當真?”

“當真。我不僅聽到了他們的對話,還記得他們的臉。之後在嵐城,也見過他們好幾次,化了灰都不會認錯的。”

“好啊……”玄衣寒聲念道,表情扭曲至了極端恐怖的地步,赤色雙瞳燃著兩簇幽冷的鬼火:“……原來是赤雲宗,得來全不費工夫。”

“先別說這個了!玄衣哥哥,有件事我一定要提醒你!”穆笙想起了什麽,牙齒打顫,說不清是恐懼還是憎恨:“快離你身邊的那個女人遠點,她跟那天晚上屠我們村子的人是一夥的啊!”

完全超乎了理解範疇的話,令玄衣當場呆住。好似兜頭讓人澆了盆冷水,忘卻了該如何反應。

穆笙還想再說幾句。只是,頃刻間,他就被一股暴戾強橫的氣流狠狠摜到了半空中!

後背砸在了數米遠的樹幹上,穆笙滾落到地上,哇地嘔出了一口透明的涎液。

一雙黑靴停在了他跟前,玄衣眸光冷峭,方才的溫情已不覆存在:“是誰派你來離間我們的關系的?”

穆笙擦掉了嘴角的涎液,道:“我說的都是真的,她是……覓隱的仇人。”

玄衣冷冷道:“簡禾是我父親的舊友。當日若沒有她為我拔箭,我今天根本不可能活下來。兩年來,我與她朝夕相對,是再清楚不過了。你覺得我會信你空口白造的話?簡直荒謬至極!”

“舊友,舊友……”穆笙後牙都要咬碎了,恨意滔天道:“玄衣哥哥,你被她騙得團團轉吶!她不單止在那天晚上參與了屠村,她還是殺死玄樺叔叔的兇手!我親眼看到她挖走了玄樺叔叔的元丹!”

最後那句話入耳,玄衣渾身的血液似乎都在瞬間凍結了,他爆喝一聲:“胡說!”

穆笙狼狽地爬了起來,呸掉了口中的血沫。

“我今日所說,絕無半句謊言。你們來嵐城的那一天,客棧的廚房不夠人手,我被叫去幫忙端菜。一進房間,我看到她的第一眼,就認出了她是誰了。那一刻,我很害怕,以為她是來殺我這條漏網之魚的。可沒想到轉頭就看到了你!我才知道你居然被豺狼瞞騙,認賊為友,還在她身邊一呆就是兩年。”穆笙聲嘶力竭地痛喝道:“赤雲宗把我們的親人、朋友屠了個幹幹凈凈,我還親眼看著她從玄樺叔叔的肚子裏挖走了元丹——”

話沒說完,穆笙的脖子便被玄衣扼住了,狠狠地摜到了樹上。脊柱彎曲到了極致,發出了幾聲彈蹦的哀鳴:“呃……!”

那只手五指修長,如玉雕琢,卻也蘊含了扼碎可恨之人喉骨的千鈞之力。

玄衣全身都漫出了妖異的黑霧,雙眼猩紅,如修羅惡鬼,聲音是蓋不住的冰冷怒氣:“還在胡言亂語!你剛才還說自己之所以躲過一劫,就是因為沒有回村,怎會轉眼就碰上我父親?”

“那一夜萬獸奔逃,箭矢亂飛。我帶著阿旃慌不擇路地在林間亂跑,險些被失控的魔獸踩死。是玄樺叔叔救了我們,帶著我們……一起跑。”穆笙仰頭呼吸,艱難道:“為了躲避箭矢,玄樺叔叔在林間不斷跳躍,阿旃在中途就中箭身亡,屍……身體滑到了地上,我連抱也抱不住他。沒過多久,玄樺叔叔也中了箭,腹部還被掏了個大洞。我們勉強跑到了懸崖邊,就被逼得跳了下去。但是,因為我比較輕,落到一半,就被樹枝掛在了巖壁上,昏死過去了。玄樺叔叔則是直接摔到了地上去。”

玄衣胸膛像個破風箱一樣起伏著,瞪著他。

“我雖然受了傷,但傷不致死。醒來之後,天已經黑了,我還掛在樹枝上晃蕩。因為所處之地很高,所以,我什麽都看得一清二楚。”穆笙淚眼朦朧,回憶道:“我看到,玄樺叔叔重傷倒在了湖邊,但一息尚存。那個女人……從靴子裏拔出了一把匕首,活生生地挖走了他的元丹,隨後吃了下去……”

玄衣指骨發白,一字一頓地道:“我不相信。”

如果簡禾就是赤雲宗的人,如果她在那天晚上參與了屠村,那她為什麽不對他趕盡殺絕,有什麽理由會替他拔箭、有什麽理由收留他兩年多時間?

可見,這不過是眼前這個小孩拙劣的謊話。

穆笙咽了口唾沫,聲聲質問化作鞭子,鞭笞在了玄衣的心臟上:“玄衣哥哥,你與她一起那麽久,真的沒發現任何不對勁的地方嗎?你真的了解她是什麽人嗎?她所學仙功是哪一派?她救你之前是什麽身份?對了,你見過她受皮外傷嗎?她吃下了玄樺叔叔的元丹,無論受什麽傷都能以超常的速度治愈,你想想啊!你快想想!”

“我當然了解她!”玄衣怒吼。

話一出口,他卻忽然剎住了,渾身一冷。

紛亂的小小聲音,悄然地在他心底發酵出來——

這些問題的答案,你真的知道嗎?

你真的了解簡禾嗎?

……

穆笙痛心疾首道:“這兩年來,那天晚上的回憶一直在我心裏徘徊不去,未曾有一日忘記。口說無憑。如果你不相信,可以入我神識。人可以說謊,但神識不會作假,你可以親眼看看當天發生了什麽事,親眼看看那個女人的真面目!”

在傳說中,人在快死去的時候,生平軼事會在眼前走馬觀花地重映一次。越是不可磨滅的記憶,就會占據越大的篇幅,就跟播電影差不多。

魔族人同樣有這種人形攝像機一樣的功能,只不過,他們稱之為神識。

神識不一定要在瀕死時才能展露出來。當身體虛弱,或是主動卸下抵抗的時候,神識的壁壘也會隨之減弱。如果對方恰好是個力量比自己更強悍的人,那麽,讓其入侵自己的神識簡直輕而易舉。

當然,每次被外人進入神識,那滋味就好比腦髓被一根針攪渾,非但很不舒服,心中所想,還會被看得一清二楚。一旦對方有心作弄,搞不好,自己就會變成傻子。

所以,如果不是特殊情況,壓根兒不會有人願意把這重要性堪比身家性命的神識袒露給別人看。

扼在脖頸上的五指一松,穆笙摔落在地,捂著脖子,粗喘著大咳起來,貪婪地大口吸氣。那光滑的肌膚上,已經浮現了五條駭人的血痕,喉間也湧出了一陣腥味。

“如你所願,我就入你神識看看。”玄衣伸手,探住了他的額頭,冷聲道:“若我發現你有半句虛言,必會讓你後悔出現在我面前。”

……

空蕩蕩的混沌中,無聲亦無光。

玄衣往前踱步,黑靴擦地,沙沙作響。倏地,前方有光線微現,他握緊了拳心,往裏走去,驀地被包納入其中。

再睜眼時,剛才那虛幻的空間已經消失了。

西朔山。

星光黯淡的黑夜,霧氣茫茫,危機四伏。

混雜著血氣與火灰的草木濕氣飄入鼻腔,玄衣緩緩睜眼,低頭一看,瞧見自己穿著湖藍色布衣的瘦小身軀。鞋子早已不翼而飛,赤著的雙足遍布尖銳石子的劃痕,一看便是在逃跑的時候留下的痕跡。衣領被一根從巖壁上伸出的粗壯枝椏穿刺而過,把他整個人懸空在了離地十多米的山壁上。

臉頰火辣辣的,玄衣擡手一摸,滿手濕潤的血氣,估計是剛被箭矢擦傷不久。

看來,這就是穆笙在兩年前的回憶。

待眼睛適應了黑夜的光線後,玄衣看向了腳底的湖邊,頓時一震。

幽暗的湖邊,濕潤的草地上,一頭漆黑的巨獸奄奄一息地側躺著,喘息粗重。後頸插著一根長箭,箭頭抵骨,尾翎嗡動,入肉三分,已是茍延殘喘、傷重不治之象。

視線下移,他腹部被某種銳器剖挖了一個血洞,正汨汨地淌著血,元丹外露,散發著淡淡的光芒。

玄衣不敢置信地失聲道:“父親……!”

只可惜,不論他喊些什麽,聲音都是發不出去的。

這是穆笙的神識。而他不過是神識的旁觀者,只能囿於這具身體,眼睜睜地望著過去再一次重演。

就在這時,平靜的湖水忽然出現了動蕩的波紋。

“嘩啦”一聲,靠近岸邊的水中伸出了一只蒼白的手。好似在抓救命稻草一樣,那手竭盡全力地拽住了岸邊的樹枝,緩緩地把自己的身軀拖拽出水。

下一秒,濕漉漉的少女從湖中艱難地翻身上岸,跪在了草地上喘息。

玄衣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,死死地盯著那個模糊的黑影,似乎想在那上面燒出兩個窟窿。

那是個穿著藕色衣衫的少女,大概是受了傷,隔了許久才翻過身來。那張白晳秀逸的臉龐,不是簡禾又是誰!

朦朧中,玄衣忽然生出了一種預感——如果繼續看下去,某種他堅信的、從未質疑過的東西、某種美好的感情……就會在他面前崩塌成泥,被殘忍地摧毀得七零八落,再也無法回到昨日。

可他最終只能一瞬不移地望著。

玄樺袒露在傷口外的元丹,顯然引起了簡禾的註意。

她拖著半死的身軀,費力地爬近了已無反抗之力、睜著一雙眼睛的垂死巨獸,另一只手摸向了自己的靴子。

玄衣的喉嚨就好似被一只燒紅的手扼住了。每一次的呼吸,都伴隨著極大的痛苦。

那只秀美白晳的手,曾做出各種各樣的吃食,曾帶著他去看皮影戲,也曾在吃心怪的攻擊面前,奮不顧身地護住了他。卻在這個夜裏,抽出了一把明晃晃的銀色匕首。

下一瞬間,玄衣眼前陷入了一片黑暗中。原來是當時的穆笙害怕得閉上眼睛了。

但是,即使視線受阻,利刃剖開血肉的聲音還是清晰在耳。

呲拉——

血花四濺。

一切歸於沈寂。

明明這只是神識,是幻象,但玄衣卻有種錯覺,那滾燙的血也濺到了他的臉上,似乎在嘲笑他——

他心心念念要找出來的仇人赤雲宗,她早就了然於胸,並一直保持著緘默。看他不得要領、在原地繞圈的醜態,應該很好笑吧?

他全心全意信任的人,原來正是奪走他父親元丹的幕後黑手。他們的相識是從欺騙開始的。

長達兩年時間,他連好壞都分不清楚,認賊作友,多麽諷刺啊!

風聲蕭索,弦月泠泠。

等了許久,在聽不到任何聲音後,穆笙終於戰戰兢兢地睜開了雙眼。

雖說是睜開了眼睛,卻玄衣卻還是什麽都看不清。

因為,正有恐懼的熱淚不斷自穆笙的眼縫滲出。漸漸地,整張臉都爬滿了水漬,甚至淌入了口中,又鹹又苦澀。

……

穆笙醒來的時候,發現自己還躺在林間空地上。天已經開始黑了。

玄衣已從他的神識裏退出去了,但那種被入侵領地的頭昏腦漲、目眩欲嘔的感覺,卻還存在著。

不遠處的溪邊,玄衣背對著他,像樽雕塑般坐在那裏,不知道在想什麽。

“玄衣哥哥……”穆笙連滾帶爬地起了身,奔向玄衣,急迫道:“你看到我的神識了嗎?現在知道我沒有撒謊了吧?那個女人是個披著羊皮的惡魔,她誘你來嵐城,一定是另有所圖!”

繞到了他的正面,穆笙聲音一消,嚇得驚叫一聲道:“玄衣哥哥,你的額頭!”

方才拔掉鱗片的地方,正是玄衣兩道劍眉的正中。

在變回人形後,本來是看不出那裏缺了鱗片的。可現在,那處卻無故滲出了一縷鮮血。

玄衣深吸一口氣,睜開眼睛,站起身來,淡漠地攤開了手心。

那片才剛□□的價值連城的額心鱗片,已被他用勁力捏碎,成了一灘粉末。

玄衣閉上眼睛,離去前一反手,這攤粉末便落入了溪中,如垃圾一樣隨水波飄蕩而去。

“玄衣哥哥,你要去哪裏?”

玄衣定住腳步,僵直著脊背道:“我還有些事沒弄清楚。”

“還有什麽沒搞清楚的?!”穆笙追了兩步,忽然一跺腳,道:“玄衣哥哥,你還會替我們村子報仇嗎?”

“放心。”玄衣頓了頓,聲音是一片刺骨的冰冷:“當年有份參與過這件事的人,我都不會放過。”

那邊廂。

自從進入嵐城之後,系統就不再播報玄衣那邊的進度,簡禾還不知道他已與老熟人見上面了。

雖然昨晚險些被凍成了冰棍,但睡醒以後,力氣就恢覆了許多。

簡禾嘟囔道:“吐完血,感覺整個人都精神了。”

系統:“叮!今天的‘疼痛呼叫轉移’代償變為了‘不許撓癢’,請知悉。”

簡禾:“???”咋覺得這要求越來越奇葩了?

玄衣並不在房間內,這還是為數不多的幾次一醒來沒看到他。

簡禾打了個呵欠,瞧見自己身上蓋了兩層被子,被角掖得很密實,看來玄衣應該不是匆忙離開的。

昨晚體溫驟降,兩張被子就剛剛好。如今體溫恢覆後,再蓋那麽多就過熱了。簡禾被捂出了一身熱汗,幹脆就打了盆水,擦了身子,換上了幹凈的衣服,推開了房門。

樓下大堂依舊是客人寥寥無幾,掌櫃昏昏欲睡。空落落的桌椅間,並不見玄衣的身影。

奇了怪了,他會去什麽地方?

簡禾納悶地趴在走廊欄桿上。忽覺腹中空空,也就暫時把玄衣的去向放在一邊,自行去後院的廚房找點東西吃。

這一等,就從白天等到了夜晚,簡禾都把晚飯解決了,玄衣仍然沒有回來。下午時,她還出去外面找了一次,大街上人潮湧湧,卻不見玄衣的身影,好似突然人間蒸發了一樣。

傍晚,天空下起了磅礴大雨。

簡禾掩上了窗戶,坐在桌前點蠟燭。可惜火柴受了潮,一直都沒點著。

她洩氣地把火折子一扔,對系統道:“玄衣怎麽還不回來?你說他會不會遇到什麽意外了?比如說,被仙門的人碰到,然後雙方打起來之類的。”

系統:“不會的。”

簡禾:“你又知道了?你不是不能實時轉播他的狀況麽?”

系統:“不能實時轉播的是他的心情、戰意、決心這一類的數值。如果玄衣真的有生命危險,這個任務早就崩壞了,你還能坐在這跟我嘮嗑?”

簡禾:“那還好一點。”

一說曹操曹操就到。餘光掃到了有人接近,簡禾回頭一看,只見門外站了個淋得渾身濕透的少年。

雖然房間很黑,但那挺拔的剪影,一看便是玄衣。

原來沒被擄走啊,簡禾松了口氣,沖他笑道:“總算回來了,你今天一整天都去哪了?”

一邊說,她一邊拉住了玄衣的手腕,把人帶進房間裏。

玄衣僵硬地看著她,心臟淬滿了痛苦與怨毒。

閉眼是父親臨死前那聲嘶吼,睜眼卻是她昨日七竅流血時的模樣。二者在腦海裏交織著,覆雜而激烈的暴戾情緒,似乎隨時都要撕毀他的身體。

與往日一樣的笑臉與問話,在今時今日知曉了一切的玄衣看來,這所有的柔情蜜意,都是摻和了蜜糖的□□、裹住了錦緞的刀片。

她做過的事固然無法抵賴。但他想知道原因。

為什麽她要隱瞞真相、以另一個身份接近他?為什麽既要屠村、又要救人?

這有什麽意義?還是說,這不過是她一個興之所至的游戲?

不過,與之相比,更難以理解的,或許是他自己。

穆笙冒著生命危險,獻出了自己的神識,把當日發生過的一切直接呈現在他面前。赤雲宗做過的事,她做過的事,都清晰在目。

他也擲地有聲地對穆笙立下了覆仇的誓言。那麽,他現在最該做的,應該是下手撕破這虛偽的溫情假象,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——把父親的元丹從她身體裏挖出來,讓她也品嘗一下父親臨終時的痛苦。

他到底還在猶豫什麽?

玄衣一個恍神。

忽然,腦海裏,穆笙咬牙切齒的臉一閃而過。

“那個女人是個披著羊皮的惡魔,她誘你來嵐城,一定是另有所圖!”

——她誘你來嵐城,一定是另有所圖。

“趕緊去擦擦身,雖然是夏天,但也會著涼的。”簡禾在櫃子裏找火柴,沒有看玄衣:“奇怪了,火柴居然全都受潮了……”

忽然,她的手腕被一只冰冷的手握住了。

“不用點了。”玄衣濕潤的黑發粘在了瘦削的頰上,平靜道:“簡禾,之前你說過,懷疑是屠殺覓隱村的兇手的宗派是哪幾個?”

這問題有點突然,好在,簡禾記憶力還算不錯,沒有露出馬腳:“赤雲宗,天梵宗……”

玄衣扯了扯嘴角,眼中無甚溫度:“好。擇日不如撞日,今晚我們便去赤雲宗探個究竟吧。”

簡禾怔了怔,道:“好,就按你說的,今晚入夜之後去看看吧。”

昨晚,玄衣才說要等她身體好轉後才去,沒料到今晚就主動提出這個要求。不過,雖然有些突然,但劇本中,也差不多是這兩天開始第一次夜探赤雲宗了。

天公作美。在客棧時,天空還是瓢潑大雨。到了夜半三更,兩人著裝完畢出門時,雲銷雨霽,夜空晴朗,空氣濕潤而清新。

山路有些滑,兩人一前一後地走著,似是郊游的場景,但拉近一看,一個心事重重,一個則黑著臉,活像被老婆戴了綠帽子,完全沒有輕松的氣氛。

不久前,簡禾才去過一次赤雲宗,這一次就更是駕輕就熟。但為了不讓玄衣懷疑,她只好裝作不熟悉地形,磨蹭了一會兒才找到上山的路。

殊不知,這一幕看在玄衣眼裏,便令他心中的那根刺紮得更深。

在簡禾的協助下,兩人順利地入了宗門,並未受到任何阻撓。

“此處占地極廣,機關眾多,待會兒要萬分小心,切勿打草驚蛇。”在一處建築物的屋檐下,簡禾拉住了玄衣的左手,叮囑道:“一旦被人發現,恐怕會驚醒非常多的人,到時候想走就麻煩了。”

說那遲那時快,就在廊下,迎面走來了一個夜游的赤雲宗的弟子,面容十分年輕,看衣著綬帶,應該是剛進宗不久的新弟子。

簡禾心下一驚,正要把玄衣拉到陰影後。誰知他卻半步未停,走上前去。

“等等,玄衣,你做什麽……”

劍光銀亮,一閃而過。

簡禾未竟的話,終結在了那道劃過玄衣冷峻側臉的劍光裏。

那名弟子脖子前多了一條血痕,驚懼不解的表情凝固在了臉上,倏地倒地,再無半點聲息。

簡禾瞠目結舌。

次奧次奧次奧!

她一把推開了玄衣往前跑去。

玄衣沈默地任她與自己擦身而過。

簡禾蹲下來,撫了撫那弟子的脖頸,已經沒有心跳了。她呼吸稍促,回頭又急又氣道:“說好了是來探路,你為什麽要突然殺人?待會兒要如何收場?”

“這也要問為什麽?”玄衣勾了勾嘴角,心中瘋湧的那股暴戾、急於發洩的破壞欲,居然隨著這不管不顧的殺戮,而變得暢快了起來。他收劍,皮笑肉不笑道:“因為我高興。”

簡禾皺眉。

在劇本中,【夜探赤雲宗】進行了好幾次,但玄衣從來都沒有一次是殺過人的。就是因為他想要低調潛入、低調調查,換取足夠的籌碼,讓自己在未來堂堂正正地回來報仇。

第一次夜探赤雲宗就殺人,在還沒擁有召獸之力的時候就跟赤雲宗對抗,這是要把事情搞大的節奏啊!

他的智商不可能做出這種事吧?

況且,玄衣與賀熠那個惡鬼不同,他並不是濫殺無辜的人。即使是後來的報仇,他也只是殺了當初到覓隱獵魔的人,並沒有牽涉到那些沒有參與過的無辜的人。這樣不分青紅皂白地見人就殺,仿佛他今晚的目的,不是勘察,而就單純是為了發洩心中的憤郁和暴躁而來的。

簡禾皺起了眉頭:“系統。”

系統:“嗯?”

簡禾:“他這幅被玩壞的小表情。難不成他已經跟村民NPC相認了?可那個相認事件,不是發生在第二次的【夜探赤雲宗】之後的嗎?!”

系統:“抱歉,你詢問的消息無法查詢。不過,針對後面的問題,我可以回答你:事件的編排,會根據你的介入而產生一定的時間差,所以,就算相認事件提前了,也完全不出奇。”

簡禾:“……”

她頭皮發麻。

哦豁,聽這口氣,十有八九是事件提前了!

就在這個時候,兩道一高一低的驚叫聲傳入了兩人耳中——

“簡高人?!”

“封師姐!!”

簡禾:“……”

完了完了,這下場面要更混亂了。

鄭綏傻站在廊角處,目光從玄衣滴血的長劍轉到了倒在地上的屍體上,眉毛猛地揚起,大吼:“韓林?!”

地上的屍體死不瞑目,已經氣絕,自然沒有任何回應。

鄭蕪眼眶紅了,一個箭步撲過去,探到韓林已沒有呼吸後,倏地擡起頭,對玄衣暴怒道:“你對他做了什麽?!”

玄衣挽起嘴角:“你沒有眼睛看麽?殺人啊。”

鏘!

利劍出鞘,鄭綏劍尖直指玄衣,氣得手腕發抖:“枉我以為你還是個不錯的魔族人……韓林與你無冤無仇,你為何要對他痛下殺手?!”

玄衣指骨動了動,上前一步。

這個時期的玄衣還不是赤雲宗的對手。鄭綏雖然是NPC,但此刻有了防備,已經不像韓林那麽好對付。兩人一旦打起來,短時間內分不出勝負還是其次,重點是,這裏的鬧聲,一定會驚醒赤雲宗的人。

一旦他們被團團圍住,後果不堪設想。搞不好就game over了。

簡禾頭都大了,站起來攔在了玄衣面前,喝道:“玄衣,不可以再殺了!”

“不可以?”玄衣從牙縫裏擠出了一句話,發梢的末端開始彌漫出黑霧:“屠掉覓隱村子的宗派,不正是赤雲宗嗎?為什麽不可以?”

簡禾心臟一沈。

果然是敗露了。

系統:“警告宿主:一旦鄭綏或鄭蕪被殺,赤雲宗的人便會發現這裏的事。請務必阻止玄衣暴走。”

簡禾眼淚嘩嘩:“我阻止他?我感覺他現在最想砍的就是我!”

系統:“不是還沒砍麽?加油。”

簡禾閉了閉眼睛,道:“玄衣,冤有頭債有主,你對當年參與過的人動手不行嗎?這個被你殺死的小弟子,鄭綏和鄭蕪都沒有參與過當年的事。真正參與的人,卻都毫發無損。你殺這些無關之人,就能解掉你心中的郁憤了嗎?你毫無準備之下就在這裏鬧事,除了釋放一時之恨,對你覆仇有任何好處嗎?”

其實,如果玄衣能冷靜下來,就會發現簡禾說的這句話不無道理。雖然看似是在維護鄭綏鄭蕪,其實是在為他著想。

但這一刻的玄衣,沈浸在了被最喜歡的人蒙騙的痛苦中,已經無法冷靜思考了。這番火上澆油的話,使得他極力壓抑了整個晚上的怒火,終於燒到了源頭——簡禾的身上。

“他們無辜,我覓隱村幾百條命就不無辜了嗎?!殺十人二十人,都無法抵償我全村人的命。”玄衣咬牙切齒道:“簡禾,這天下最沒有資格阻止我的人,就是你。”

就在兩人膠著的時候,後方抱著韓林一直不吭聲的鄭蕪,忽然暴起,拔劍沖上來,朝玄衣刺去。

玄衣餘光看到,反手便是一掌。

簡禾:“!!!”

她還記得系統的警告,可她一沒有靈力二使不了武器,只能一個箭步沖上去,強行推開鄭蕪:“走開!”

這一掌打出去的時候,玄衣用了十成十的殺手,完全沒有收斂。

在簡禾撲上來的時候,其實,玄衣完全有餘地收回攻勢。

可他沒有。

因為他比誰都清楚,簡禾吃下了他爹的元丹,這一擊根本殺不死簡禾。並且,造成的創傷很快能覆原。不像普通人,挨這麽一下,必定會當場筋脈盡碎身亡。

撫心自問,若他真想殺死簡禾,應該做的,是先把元丹挖走,才打下去。

為什麽明知殺不死她,還是要這樣做。玄衣不想承認,但卻悲哀地明白——他已經背叛當初立下的血誓了——他做不到親手殺死簡禾。

正因為這樣,他才會如此暴怒、如此懊惱,如此急迫地把快要膨脹的殺意發洩在旁人身上。

他只不過,是想通過這自欺欺人的一掌,說服自己已經報了殺父之仇。

只是,玄衣並沒有想到,上天居然與他開了個如此殘酷的玩笑。

已在體內把元丹剝離的簡禾,體質已與普通人無異——不,她如今靈氣運轉仍舊十分晦澀,連基本的防禦之力也沒有,比普通人更為孱弱,根本就挨不住這勢如萬鈞的一擊。

簡禾帶著愧疚和驚訝的表情還凝固在臉上。一陣骨骼崩斷的脆響後,她全身的骨骼,瞬間就碎成了一截截,連站也站不穩了,如一灘爛泥般軟倒在地。

鄭蕪倒在了鄭綏身上,兩人均被這一幕震驚得說不出話來。

這個反應,也與玄衣預設的差太多了。

他呆呆地站著,臉上閃過了幾分不知所措和迷惑。像個因為有恃無恐、不小心摔破了玩具的小孩。

簡禾已經說不出話來了,哇地嘔出了一口血。這回不是字面意義的吐血,而是真的嘔了。

系統:“血條值快清零了。”

簡禾:“……”這血條值看著是不值錢,其實還挺能挨的。全身骨頭都斷了,居然還沒當場掛掉!

玄衣晃了晃頭,蹲下來,伸手在簡禾腹部一探,不敢置信地懵住了。

她的腹中空空,根本沒有元丹。

玄衣腦海一片空白。

他並不是真的想殺死她。這和他想象的不一樣,完全不一樣。

鄭蕪撲上前去,抖著手摸上簡禾的脈象,啞聲道:“骨頭,都碎了。”

後半句話她還沒說——骨骼盡碎,內臟破裂,已是無藥可救。

玄衣粗暴地推開了她,質問簡禾道:“你把那顆元丹吐出來了?你把它藏在哪裏了?說!我馬上給你拿來!”

前不久,還在心裏責怪簡禾吃下他父親元丹的也是他,現在責怪簡禾吐出來了也是他,簡直是個無理取鬧的小孩。

“玄衣。”血條值瀕臨玩完,生命正以不可挽回的速度在流失,簡禾的視野開始渙散,口齒不清道:“我不是……有意騙你的。那天,我遭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